猎人放下猎枪,服侍猴王十年

余建华在白马雪山下苍茫的密林里,发现了一具尸体。 一个简陋的钢丝套,几个月大的滇金丝猴被困在里面,被余建华发现的时候,还没有腐烂。
他沉默着走过去,把钢丝套拆开,那双被藏地风沙吹出无数裂口的手,小心捧起已经僵硬的幼猴。
同行的巡山人远远看着,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蹲到地上,刨开坚硬的高山冻土,把幼猴捧着放进去,又俯下身子在说着什么。
雪山上的风太大了,没人听清余建华颤抖的声音。
那一趟巡山,比以往都漫长,余建华调动起全部的敏锐,像猎犬一样,搜寻着所有可能的陷阱,捕兽夹、钢丝套,成堆成堆被他清理出来。
怎么能最高效地用陷阱杀死野兽,在这座山里不会有人比他更熟练,在成为巡山人以前,他曾是整个白马雪山的猎人王。
猎杀傈傈族“先祖”
在川滇交界的藏地丛林里,余建华是一个传奇人物。
作为被当地人封王的猎人,无论是捕猎的敏感与嗅觉,他都超群于常人。在藏地高山的猎人们汇集在响古箐时候,相当于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的感觉。人们都希望在一场猎杀比武里获胜,加冕新王。

白马雪山响古箐(图片来源:陈峰)
正当猎人们在密林里穿行时,百米开外的地方,一头林麝掠过,身影稍纵即逝。在猎人们反应过来,正要跑动起来去追逐时,余建华早已抬起了枪,枪口准确地朝向林麝将要飞奔的路线,一枪毙命。
和外界来往并不频繁的年代,村寨附近的猎场是猎人们唯一的指望。他们不仅要在这里杀戮,也要维护这里的生态,让自家的猎场被动物们喜欢。
至于那些大山更深处的危险地带,只有真正被神山青睐,熟练而硬朗的猎人可以涉足。
余建华就是这样的猎人,从成年礼时被父辈允许抬起猎枪开始,他就一直在和野兽搏杀,野鸡、獐子、野猪、黑熊,凡森林里的飞禽走兽,几乎都逃不过他的枪口。
唯一的例外,是传说中里属于神山的精灵——滇金丝猴。
这种黑白相间的猴子,一般生活在海拔3500米以上的高山地带,只在偶尔会因为寻觅食物而下山,即使是当地人,也极少能够见到他们的身影,只有那些敢于深入雪山深处的老猎人,才能有缘遇上。
以神山为信仰的老一辈傈僳人,把这种从不打扰人类,与神山为伴的猴子称作“米布(白猴)”,他们相信,这些猴子是人类的“先祖”,更是和神住在一起的使者,在雪山身侧传播吉祥。

滇金丝猴(图片来源:白马雪山保护区)
在猎杀相争的世界里,背叛必然会在某个时候出现。
村子里开始出现外人,就意味着旧的规则要被打破。他们背着竹篓,挨家挨户收购猴子的毛皮和骨头,还总会有意无意地问上一句,“有白猴的吗”?
余建华不知道,白猴的骨头在山脚下的市场上,最低可以卖到8元一斤,而余建华这个村子里最好的猎手,忙活一整天也就能赚到十几块钱。
距离响古箐不远,德钦的叶通村,和余建华一样卓越的猎手培布,开始带着兄弟们大肆捕杀傈僳族人的“先祖”。最疯狂的一次,他带着六个兄弟一起走进密林里,用两天时间狩猎71只,几乎杀绝了一个中等规模的滇金丝猴群落。
被杀死的猴子,相对完好的皮毛被整张剥下,骨头被剔下来卖钱,猴皮一般会被当地人留着做成襁褓,猴骨拿到市场上则可以卖到8元一斤,至于剩下的肉和内脏,由于缺乏保存运输的能力,要么被吃了,要么被随意丢弃在山林里,慢慢腐烂。
万年银白的纯净冰峰之下,暗流涌动起来。
被勒令放下枪的“猴王”
在盗猎、砍伐、放牧活动影响下,滇金丝猴种群生死一线,白马雪山保护区紧急建立,试图挽救这个濒危物种。
保护区建立以后最明显的变化,是余建华失业了:这个曾经被响古箐村民们当作骄傲的猎手,被勒令放下猎枪,家里最大的收入来源就此中断,余建华还因为“案底”,成为保护区的重点监管对象。
日子总是要过的,往日的猎户们,会汉语的出山打工,不会汉语的要么种地,要么养猪养牛,也有不愿意改变的,依然扛着猎枪走进山林,冒着风险成为偷猎者。
但外边涌入的偷猎者越来越多,这延绵的高原密林,早已成为无差别吞噬一切动物的屠场。
余建华开始带着本地猎人们保护起山林,他们一遍一遍,成群结队走入深山,一边防范着偷猎者的黑枪,一边清理隐藏在林木间的捕兽夹、钢丝套。
但高压电捕兽器这类新的技术施用,更像核弹般摧毁这里的生态。至于滇金丝猴,被拣完最后一根尸骨,只是时间的问题。
维护旧的秩序,旧的方式往往收效甚微。他们的力量实在有限,而偷猎者源源不绝。
要保护滇金丝猴,他们需要更有力的支持。
支持的力量,最先来自政府,而后腾讯公益等企业和社会力量也开始入局。
就在余建华摇摆不定,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,维西县林业局局长找到这位响古箐最有名望的猎人,问他:“现在不能打猎了,你要不要来保护滇金丝猴?”

巡山人的日常(图片来源:白马雪山保护区)
余建华这时才知道,自己曾经在大山深处见过的“精灵”,就是那些偷猎者们几次三番冲进傈僳族猎场所追求的珍稀猎物。他没想到,这种白猴子竟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,是国宝。
他更不会想到,自己为了保护猎场,和偷猎者之间的对抗,无意中保护了这些滇金丝猴。收到邀请后,余建华几乎没有过多思考就答应了下来,他说这件事值得去做。
但他身边的人不这么认为,家人总觉得他不可理喻,冒险打猎一天能赚十几块,干这行以后每天只有六块钱的工资。最让他难受的是,过去做猎人时的朋友和他划清界线,身份的转变,带来的有抵触甚至仇恨。
余建华唯一的朋友,似乎只剩下猴子。
一开始,寻找滇金丝猴的过程几乎称得上苦修,由于数量锐减,且被长期盗猎以后对人类有所警戒,余建华成为巡山人以后,发现滇金丝猴变得十分难以接近,“一听到人的动静,即便是二百多只的大猴群也瞬间跑得无影无踪,人们只能听见树枝咔咔的折断声”。
好不容易看到猴群,也难以接近,大多时候是余建华在地上追,猴群在林间跑,他看着猴群越跑越远,觉得自己好像永远不可能撵上他们。
每天跑四五十公里山路,脚趾甲一个一个走没了,但就算趾甲掉了,余建华还是天天走,时间长了趾甲就不长了,变成厚厚的老茧。脚下的解放鞋,几天就穿烂一双,每个月一百八十元的工资,大部分花在买鞋上。
除了最基本的衣服和鞋,巡护山林还需要更多的装备:天黑时能支持走几小时山路的手电筒;下雨时一套不会轻易被树枝划破的雨衣;马蜂蜇伤要涂的万金油;巡山人数量多了以后,用以通联的对讲机……这些,对于他来说,都是不敢奢望的“高端物资”。
即便艰苦,余建华心里倒是得到安慰和更加坚定的。因为近十年时间,他终于被滇金丝猴接纳。
那天,余建华还是像往常一样,一睡醒就开始去找猴群,黑白相间的猴子们在树林间摇来荡去,余建华弯着腰,小心翼翼往前靠近,他觉得哪里不太对,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到底什么不对。
直到猴子们和他近在咫尺,他才反应过来,猴群已经不怕他了,他被接纳了。
看着自己递去的食物被一只滇金丝猴接过,余建华已经有些苍老的脸上表情复杂,他的嘴微微张开,停顿了很久,才小声说出一句“谢谢”。
滇金丝猴的社会组织,是以一个个家庭为单位,家长则由武力胜出的公猴担当。也就是说,这相当于猴王的角色。无论哪个猴子,要去接纳余建华给予的食物,都需要得到猴王的首肯。
这个昔日的猎人王,融入的不只是一个猴群。随着一系列猴群的接纳,余建华成为这些诸侯王般的家长们都认可的角色。保护区的人都觉得,他就是这些诸侯王们共同拥戴的“丞相”。
后来他下山的时候,数百只滇金丝猴毫不犹豫,成群结队地跟在身后,陪着他一起跨过漫长的海拔落差,定居在白马雪山国家公园所在的山谷周围。这是前所未有过的事。
带着猴群下山,这简直是白马雪山值得写入历史的传奇。

跟着余建华下山的猴群(图片来源:白马雪山保护区)
每天六点不到,余建华就会雷打不动地起床,带着哨子走进猴群里,为了不影响猴子们的生活,他把几十年的烟瘾也戒了。
有一次滇金丝猴栖居的树下面冒起白烟,那正是滇金丝猴休息睡觉的时段,余建华看见以后疯了一样狂奔过去,大喊着“我的猴子”。
钟泰那时也在现场,看着余建华急得不知所措,撕扯起自己的头发,他突然发现,眼前这位曾经的傈僳族猎人,“真的把这群猴子们当成了家人,融入其中”。
猴群下山,只是改变的开始。除了余建华这些巡山人个人的装备需要升级。系统的管理与保护,就要要求更现代的技术。比如检测猴子们的健康状况,处理猴子与人类之间的关系,甚至只是简单的一个监控,就需要相应的成本。
钟泰算过一笔账,一只猴子一年的保护、喂养等费用在二十万上下,要负担这笔巨额的开销,除了依靠财政的拨款,来自社会的资金支持也必不可少。
但只是传统的公益支持,能实现的额度也有限,资金支持的持续性也会成问题。传统公益在信息触达和透明度、资金筹集和送达效率等方面,都曾遭受质疑。互联网公益的介入,为解决这些问题提供了可能。
作为一个已连接超4亿人次网友的公益平台,腾讯公益打破筹款难的僵局,让公益以高效、透明而直观的方式运转起来,将海量的陌生人与滇北山林这些巡山人与滇金丝猴连接。
像余建华这样的巡护员,常年在山崖与树梢间攀爬。十多年间,有人摔伤重创,也有人从树上跌落失去了生命。在他们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证的时候,相应的公益机构可以在腾讯公益平台筹款,为他们购置衣服、靴子、防摔落的保护装置,还购置了人身保险。
那时候互联网公益刚萌发,公益机构利用腾讯公益这个平台,短短两天,筹集到了26万元,为巡护人提供了物资的支援。
这笔钱的意义,对于这个深山老林意义超出了人们想象。如果不是互联网连接全国十几亿人的爱心,那么他们的一件冬衣,都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,靠微薄的工资更是天方夜谭。而今,因为这些陌生人的支持,余建华和他的同事们再也不需要从捉襟见肘的工资里,抠出钱来买鞋子。
无论是巡护员的物资与保障,还是滇金丝猴的研究与保护,甚至是白马雪山生态的重构,当地人类与猴子关系的调整,都有了专项基金精准有效的助力。四年时间,通过腾讯公益平台,以保护保护野生动物和生态多样性为目标的“诺亚方舟留住家园”等项目,已累积筹款达1038万余元。
来自全社会的公益力量,在腾讯平台汇合,涌向白马雪山这片“三江并流”世界自然遗产核心腹地。
2800米海拔开杠的腾讯直播间

腾讯公益
第一次,在2800海拔设下直播,医生、作家、生物学家等跨界达人为保护#滇金丝猴 “杠“了1个半小时。 关注我们,去更多公益现场,聆听故事,下次再会!@阿拉善SEE
视频号
↑前往公益现场,回顾2800海拔的跨界直播
海拔2800余米的白马雪山半山腰上,开起一场独特的直播。
来自腾讯公益的探访者、生物学研究者、媒体、白马雪山保护区巡山人余建华和SEE“诺亚方舟”项目负责人萧今坐在一起,围绕滇金丝猴保护的话题展开论战。
萧今是香港中文大学退休学者,在退休以后投入环保事业,在SEE基金会(北京市企业家环保基金会)支持下,带领团队创立诺亚方舟项目,并和丽江高山植物园等科研机构达成合作,在白马雪山保护区附近乡镇开设喜马拉雅蜂养殖、濒危药用植物种植等一系列培训。
她认为,要彻底改变当地村民的观念,还是一个经济问题,提高村民收入,才是保护自然生态的重要手段。
这个问题,长期进行滇金丝猴保护研究的龙勇诚也想过,他曾经公开表示过自己的担忧——他怕老朋友余建华会老无所依。
余建华今年67岁,除了每个月作为巡山人的工资,什么额外的生活保障都没有,即使如此,他也已经比其他“下岗”老猎人们幸运得多。
回顾过往,白马雪山的生态破坏,根源在于村民生活困难,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,只能通过砍树卖木、打猎维持生活。无节制的人类活动,成为滇金丝猴栖息地受到破坏的核心原因。

星火计划直播现场,萧今(左1)、余建华(右1)接受采访(图片来源:蓝字)
和余建华一样,最早成为滇金丝猴巡护员的余新华,已经从萧今践行的新路径中直接受益。成为巡山人以前,他的主业是养殖牛羊,后来加入保护区,在养殖之外多出一份工作收入,但改善的幅度也极其有限。
2011年,余新华的两个儿子先后升入中学,出于经济压力,他辞去了巡山人的职务,在保护区支持下开始向SEE请来的培训老师学习养蜂。
在保护区工作的钟泰说,当时选择余新华去接受培训,是看中他脑子灵活,余新华没辜负他的信任,很快成为村里养蜂和中草药示范员和负责人,主要培训该村巡护员和村民开展养蜂和中草药种植。
“养殖了喜马拉雅蜂后,我自己对周围的山和树更不敢破坏,生怕破坏了蜂的采蜜环境。”余新华明白里面的逻辑,“只有这里的环境越来越好,蜜蜂才能采带好花粉,蜂蜜的质量才会更好。”
不再从掠夺身边的自然资源而获得生计所需,让保护环境与村民们的经济利益直接相关,保护白马雪山成了他们自发的责任。
白马雪山的变化越发明显,不仅是居民收入增加,人们对环保的理解和认同也在不断深化。曾经余建华转行做巡山人的时候,家人对他充满不解,而现在,他把在丽江一间银行里做运钞员的儿子叫了回来,接替自己,继续守护滇金丝猴们。
余建华的儿子并没有抵触,反而很快适应了新的角色,成为保护区新生代优秀巡山人,钟泰对小余的评价,几乎和对老余一样高。
曾经追着滇金丝猴们满山跑的那代人都老了。

钟泰局长和巡护员(图片来源:白马雪山保护区)
钟泰打算离开了,他在保护区工作了37年,到该退休的年纪,计划着新局长一来就马上离开,好好休息一阵,打理打理自己在白马雪山山脚下的小木屋,享受几天安生日子。
余建华还要留在这里,他要“陪滇金丝猴到80岁”。
根据中科院最新的统计,白马雪山保护区附近,已经有了近3000只滇金丝猴生活,曾经命悬一线的保护动物,被这些人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。
面对腾讯公益组织的探访队伍时,余建华说自己保护猴子,只是因为相信这样做会有福报,福报似乎也发生了,响古箐村民们的生活在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好。
随着外界关注不断升高,SEE诺亚方舟开始做更多的事情,除了进一步扩大当地村民的草药种植、蜜蜂养殖规模,为巡山人们采购更先进的防护器具以外,他们在尝试建立林间防护预警系统,把互联网数字化和动物保护进一步结合起来。
然而,最重要的还是改变人们的观念,除了在当地的社区、村寨、学校开展宣传教育,SEE诺亚方舟和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,都在尝试直播、网络推广等手段,这一次腾讯星火计划的探访,正是一个新的阶段的开端。
这样的探访与直播,不外乎是在给人们传递,动物保护不是个大众领域,筹款时未必轰轰烈烈,但它关系到生态、可持续、脱贫、乡村振兴。

余建华在星火计划现场进行直播(图片来源:蓝字)
钟泰还记得,几年前他组织员工去和当地“活佛”沟通,邀请宗教力量帮忙宣传环保时发生的事。
按照藏区习俗,活佛会为他们“摸顶”赐福。
但看到眼前的这些人,活佛的手停住了,他说自己没有办法为他们赐福,因为“你们身上的功德,比我还多”。
